雨,就這麼下到了清明前夕。

三四月天了,這天,還是涼著。客運車從水霧中駛進站,我緩緩地吐出長長的白菸,「坐車嗎?」撐起傘,我跟著大伙一起奮力擠進車門旁,乘客多半像是剛從夢中醒來,微紅的臉上寫著和天氣一般的冷。

搖手的,搖頭的,多的當我們是空氣。客運車離了站,悶,索性收起傘,靠在車邊,淋著雨。

「妳這菸還真是浪費,不爽抽整包送我算了…」老李伸手就要來拿我口袋裡的大衛杜夫,「除非你馬上給我招來一個生意,否則想都別想…」我打掉了老李的手,老李呵呵笑了,「有生意做…還招給妳啊?給我跑一趟,我都可以買個三包囉…沒意思,給我一根抽看看總可以吧?」我咋了聲,遞過一根菸給老李,順道替他點上了。

「不好意思,請問…」一個女孩子的聲響從我背後響起,我趕忙放開了打火機扣板,「坐車嗎?」女孩點點頭。一個不留神,口袋裡的菸整盒整個被拿了去,老李拍拍我肩膀,低聲笑著說,「好啊,不但有生意上門,還是個…正典生意呢。菸我拿走啦,祝妳這趟…跑遠點…」

「不好意思,我車在這邊。」我撐起傘,替女孩擋著雨,帶著她往我車走去。餘光裡看見女孩似乎有些顫抖,微薄的上衣已被雨水打濕了大半。

上了車,我調整了一下照後鏡,「到哪?」「請問…妳有到市區以外的地方嗎?」我愣了一下,妳要離開市區,怎不先說。轉念一想,也不是怕迷路,再說這些天生意實在也糟透了。

「好啊,到哪?」聽見了那位在遙遠的島嶼另一端的城市名稱,我笑了。「小姐,就算不塞車,中間不休息,恐怕到的時候,也已經是明天凌晨了…不如,我送妳去機場吧?」

「妳願意跑就好,我不趕時間。」我應了聲,沒再多說什麼。突然想起了剛剛她的顫抖,我說:「我椅背後掛著的盒裡有沒拆封的毛巾,妳要不嫌棄,可自己拿出來用。」女孩似乎愣了一下,車轉上交流道的時候,我聽見了撕開塑膠封套的清脆聲響。

一上高速公路,就有種不妙的感覺,看這車陣,似乎要塞上好一段時間。嘆口氣,我轉開了廣播。

「有想聽什麼嗎?」後照鏡裡的女孩似乎微微笑了,「我還沒有遇過像妳這樣的『司機大哥』呢…妳決定就好,我平常也沒在聽廣播的。」我也笑了。我轉開車況聽了一會,就換到了常聽的音樂頻道。

安靜的空氣裡,現在的DJ是個低沉的男音,說些什麼我倒也沒在意。隨著輕快地、抒情的旋律轉著,我緊跟著前方的車屁股,重覆著煞車地踩放,有點放空了。

歌曲演唱者從深情的男聲,換成了一個溫柔的女聲。女聲聽來挺舒服的,雖不知她反覆地吟唱著的是什麼。突然,女孩拍了拍我,把我嚇了一跳。「怎麼了?」

「不好意思,我們可以…聽點…別的嗎?」「喔…當然可以啊,妳討厭這個歌手嗎?呵呵…」我伸手將頻道轉進了一個談話性節目,似乎正在聊著日本近來上升的青少年隨機犯罪問題。「那歌…很悲傷…」

「喔,她…是在唱什麼呢?」我有些好奇。旋律聽來是還好的。
「嗯,曾經…有個人,他對女孩的青睞與溫柔,讓女孩瘋狂地愛上了。愛逐漸成了一種崇拜…就像是一種狂熱,讓陷在裡面的人不顧一切地追逐。就在經歷過種種挫折之後,女孩以為兩人終於可以幸福地一起走下去時,他,卻從女孩的生命裡消失了……」
「愛上別人了?還是…」

「永遠,永遠消失了…」
「喔…嗯,真的是很悲傷…」

「這台好像太正經了,聽愛樂好了…我找找…」我找著愛樂的頻道,突然覺得,女孩剛才敘述的語氣,似乎就像那歌;旋律聽來是平穩而溫柔的,而藏著的詞,卻有一種深層的悲傷。

「妳開這個開多久了?」才想著,又被女孩的問句打斷思緒。
「我想想…嗯,快兩年吧。」

「有遇過什麼乘客讓妳很傻眼的嗎?」
「呵呵,有啊。有一次,我載了一個剛吃完燒酒雞的歐吉桑,到他家,我拼了命才把他拖到他家門口,他卻把鑰匙塞到我手裡,跟我說:『老婆,快開門…』」
「哈哈哈,那妳幫他開門囉?」
「誰是他老婆…我才不開。拿了錢,按門鈴吵他的正牌老婆起來開囉。」
「還有呢?再說一些…」

「還有一次,一個女的抱著兩隻小狗,西施犬那種吧,上車也不抓好,就讓她的狗在車裡跳過來跳過去的,害我整個從頭過敏到尾,真想搖下車窗,把她的狗丟出去…」
「我看妳是想連那女的一起丟出去吧…」
「呵呵,好在是下車才付錢,不然我看很有可能喔…」

一路上時不時聊著,倒也沒有太沉悶。不過,路況比預估的更糟,夜已深了,卻才完成了三分之二不到的路程。「需要休息嗎?」女孩輕聲問了,和著車窗外略寒的水氣,我卻莫名地耳朵發熱起來。「我?…看妳,看妳…」

車順著女孩的指示,在前面交流道下了,轉進了一間小規模的汽車旅館。

「先生您好,休息嗎…」
「嗯…」
「給我一間雙人房,住宿,我要刷卡。」女孩突然按下車窗,遞出信用卡的手纖細卻果斷,我有點嚇住了。
「妳…我…」接過了簽單和證件,女孩關上了車窗。
「別說了,我有眼睛,我知道妳想說什麼,妳不用擔心。還是…妳介意和我同房?」

柵欄升起時,我踩進了油門。這究竟是什麼情形,會是騙局嗎?不,不就一起過個夜,明早就出發趕路。只是一起過夜罷了,沒什麼好緊張的。只是同房,就只是同房。免費的,沒道理不接受吧。

提著女孩少少的行李,陪著她上了樓梯,女孩轉開門,走進室內。一時,我也只能坐在床邊瞪著眼前的電視機看著,女孩開始在我身旁走來走去,拿妥了東西,看似十分自在的進澡間沖洗。

當浴室的門再次開了,女孩身上挾帶著溫熱的水氣,與沐浴品的香氣,走過我眼前。我突然站起身,女孩嚇了一跳,「妳幹嘛?」看著她細緻的肌膚,洗得乾淨的髮絲上,還留有圓潤飽滿的水珠,純白的短袖上衣底下,想必有著小巧而可愛的…

「我…我把車開出去,我睡車上就好,明早,妳再……」

女孩的手,溫軟地覆上了我耳邊,站近一步,輕柔地,吻上了我的唇。那瞬間,我閉上了眼,失去思考與反駁的能力。

「宇,別怕。去洗個澡吧。就當,幫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忙,好嗎?」

聽見自己的名字,幾乎是在一片混亂間,女孩推著我,進到了浴室。

溫熱的水嘩啦嘩啦衝擊著我的裸裎,為什麼女孩知道我的名字,還找到我工作的地方來。微不足道的忙…又是意味著什麼?手和著泡沫搓著髮絲,怎麼理,也理不出個合理的頭緒。

踏出浴室時,房間內的燈已切暗,女孩躺在床上,眼睛卻睜著,看著天花板,像是思考著什麼。「妳知道的,在這世界上,有個人和妳是這樣的相像…」

我心頭一凜。說:「我知道,但,她已經死了…」突然,那首歌,就這樣在我腦海裡緩緩播送著。「這兩年來,我一直很努力地,想忘記她…」女孩看著我,輕聲說著。

「妳放心,不會有以後了。就今晚,讓我當作她還活著,好嗎?」女孩說著,那絕望的美麗眼神,讓人不知如何拒絕。

我一直不知道,在這世界上,另一個和我如此相像的人,是怎麼長大的。直到兩年前,養父帶著我去一個喪禮,我只看見了棺木,以及一張像是我的照片,笑著,在肅穆而哀傷的空氣裡飄揚著。

女孩坐起身,那溫軟的手心,再次覆上我耳邊,柔柔地碰觸著。雙手圍上了我頸畔,柔軟的唇,帶著一點點澀,在我的唇邊,摩擦誘惑著。試圖理性的呼吸,都亂了;還想多問些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了。最後,只感覺女孩身上的氣息,與溫度,是如此地讓人絕望而渴望。

吻進了女孩的唇間,沒有了澀,吻裡,有種甜甜的氣息。我找尋著她的舌,與她在吻裡交纏而不捨。我脫去了她的上衣,覆上她上衣底下,的確小巧而美好的乳房,感覺乳尖因著手心的碰觸而敏感著,我俯身,以吻,取代了手心。

女孩輕聲低吟著,雙手抱著我,輕柔地在我身上劃著。我感覺自己逐漸擺脫了韁繩,起身將女孩推倒在蓬鬆的白色大枕頭上,吻進了女孩的耳朵,碰觸著囓咬著,汲取柔軟與女孩顫動著的美好。

「我好想妳,妳知道嗎?」女孩的聲音心碎地讓人融化。
「我知道的。」
「我只想要妳,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我知道的。」

再一次吻上了女孩的唇,手指柔柔地滑在女孩下身濕潤的地帶,乘著那水勢,盪漾一波接著一波的強烈。女孩放開了我的唇,急促地喘息,雙手緊抱著我。沿著不平整面滑行,緊密的吸引,成了手指最渴望的賞賜。

離開了女孩的身體,女孩起身推倒我,替我脫去了上衣。「別…別像個娘們。」女孩輕柔而堅定地,推開了我企圖阻止她褪去我下身衣物的手。我沒想過,裸裎的碰觸,卻是激起了更強烈的慾望。女孩帶著我,緩緩地,像是調和著舞步,直到,一樣的柔軟和濕潤,緊密地貼近,一次又一次共振著,將彼此帶到窒息的頂峰。

「我們會再在一起的,妳知道嗎?」
「我已經努力了,可是,我真的沒辦法一個人…」
「我愛妳,我們說好的,要一直在一起的,不是嗎?…」女孩的聲音,似乎離我越來越遠。

睡夢間,斷斷續續地,聽見女孩微弱的聲音。高潮後的疲憊,讓我怎樣也聽不清女孩的話語,抵不住一再襲捲而來的睡意,沉沉睡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雨已停了。清明時節雨,到了清明這天,卻是個無雨的晴天。女孩不在了。我趕忙起身,房裡早已沒有女孩的行李。衝到門房櫃台,櫃台小姐很有禮貌地告訴我,女孩早在兩個鐘頭前就已離開了,徒步。

「對了,她有留張字條給你。」

接過字條唸了。我回到車上,發動,倒車,衝出了汽車旅館。「宇,謝謝妳,在最後的這時節,圓了我不爭氣的留戀。」上了公路,依舊是掃墓的車潮。「該死的,她會去哪…」我敲擊著方向盤,車裡似乎還留有女孩的氣息。突然一點光刺進了心裡,女孩說要前往的城市,與養父帶自己去過的地方,瞬間,不謀而合。

下了公路,抄進省道。我切掉了測速偵測小姐的煩人聲音,一路往腦海裡的目的地衝去。「求妳,等我。」一個加速,我猛踩油門,繞進了對向車道超車,對向迎面而來的一量名貴車種,朝我不爽地鳴了好幾聲。盡量鳴吧,我想,如果我因此命喪黃泉,那也好。依舊,會遇上女孩的吧,只是地方不同罷了。

終於到了記憶中的墓地,但是,荒煙漫草裡,到處有著一群群掃墓的人,男男女女,根本看不清女孩的身影。回到車上喝了一大口礦泉水,深呼吸,開始挨著一個墓一個墓地找。

「媽咪,那個姐姐為什麼睡在這裡啊?」耳邊突然傳來一陣童稚的話語,睡在…墳前?我轉身往那聲音的方向跑去,女孩,像是睡著了一般,靜靜地,躺在一片光滑的石碑之前,石碑映著女孩蒼白的臉,冷進了我的心底。「不!」抱起了女孩,盡可能快速地回到車上,將女孩放進後座。

「大叔,請問一下最近的醫院在哪?」

問過了醫院的方位,我再次不要命似地衝上了路面。很快地,我看見醫院的牌子出現在轉角處,「宇…」慌亂中竟然聽見女孩的聲音,連忙將車停在路邊,回頭。「宇…」

「妳沒事?…」
「…」女孩像是剛睡醒一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
「妳差點把我嚇死,又差點害我因為超速出車禍而死,妳還笑得出來…」
「我夢到她了…」
「妳是說…?」
「我原本想,等到傍晚人散去了再…結果等著等著,就睡著了。我看見她出現在我面前。她跟我說…」
「說什麼?…」
「她說:既然妳們是雙胞胎…也許,妳也會…」

越過了駕駛座,我將女孩拉近自己,吻上了她的唇。

「我會的。只要,妳不要再有做傻事的念頭。還有,不要只把我當作…她的替代品,好嗎?」
「宇…」

「我才認識妳不到兩天…給我一點機會,讓我好好地認識妳,追妳…」
「喂,妳知道我跟她說什麼嗎?…」女孩笑眼裡,帶著一點調皮。

「說什麼?」
「我對她說:『死了的人就別再管東管西的了,宇…到目前為止,都比某人當初好一百倍…』」

「真的假的?妳忍心對一個死了的人這樣說?」
「是她先狠心丟下我一個人耶…不過,在夢裡,她聽了也一直笑好嗎?」

「有什麼好笑的,我真的完全不了解我這個親姊姊…」
「她說她知道,因為她觀察了一整晚…也終於放心把我交出去了…」

「看一整晚?…我怎麼會有這種嗜好的親姊姊,天啊…」
「我看妳也蠻忍心對一個死了的人說這種話嘛…」

「誰叫某人都死了還那麼不安份…」
「少說幾句吧妳,今天還是慎終追遠的日子好嗎…」

「是喔…我是真的為了某人追了很遠很遠…」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掣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