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坐立不安,在這樣的場合,小酌之後,大多數的人都紛紛踏進舞池。少數三三兩兩,聚著聊天。反射性的想抽菸,手才觸到菸盒,就瞥見前方柱子上貼著的,室內配合菸害防治法的禁菸標誌。

「嗨!」
我抬頭,瞬間愣了一下。是同住一層樓的室友,像是做跟音樂相關的,常看見她提著不知名,活像是裝狙擊槍械的那種黑色硬質盒子,大清早的消失在玄關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她笑了笑,比比斜後方的舞台。

「我在這裡有兼職的演奏,每個週末晚上。」
我喔了聲,點點頭。說是室友,眼光卻也從來沒有多在她身上停留,今天該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打量。

「通常這種情況下,你…真不打算請我跳舞?」
「我不會跳舞。」話才出來,我感覺自己的唐突,臉頰不覺發熱了。
「現在是慢舞,人擠人的,學著別人的樣子,牽著晃就是了…你說對吧?」
對上她的雙眼,眼裡帶了點笑意,似乎很滿意看著我有點兩難的樣子。當我站起身,她拉著我手腕,帶我走進舞池。

夾雜在人群裡,學著別人的樣子,確實就自然的跟著音樂搖擺。定下神來,發覺女孩的手心有種冰涼,髮上飄散著好聞的香氣,左耳邊上有兩個耳洞,褐色的瞳仁周圍,淡淡地有隱型眼鏡的外框。

「你跟公司的人…也是這樣沉默嗎?」我點點頭,想了想,說:「謝謝妳邀請我,因為我,我真的很弱…在跟人相處上。公司的人知道我怪,反正工作上沒問題,就好,其他就不管了。」

女孩也點點頭,沒再說什麼。她輕靠在我身上,那是一種奇妙的感受,有種溫暖,有種舒坦。想起了記憶深處不知是誰,輕柔地安撫。就這樣,我們待到了曲子結束。

我說我要先走了,她問我明天是否有工作,我搖頭。
「陪我…去跟一些朋友續攤,好嗎?」

我微皺眉,問:「需要我幫什麼忙…是嗎?」女孩似乎有些吃驚,但隨及點了點頭。

一路上,女孩向我述說她需要我幫忙的原因始末。女孩自我介紹了,她叫文且,而事情是關於另一個女孩。另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

文且說了,約莫一年前,女孩開始對她展開追求。雖然文且表示過,兩人個性並不適合,對方卻始終以文且還是單身為由,緊追不捨。趁著一些出去的機會,也滲透認識了文且的一些朋友,時不時透過那些朋友傳話,讓文且著實傷透了惱筋。

「笑什麼?」文且突然問。
「妳的名字很特別…」我發自內心回答。
「你真的…怪透了…」這樣說著,女孩臉上卻有笑容。

緊追不捨的對象其實看起來並不差,至少就外貌來說,與文且應該會是登對的。說起話來就有點孩子氣了,不過,這應該算不上是個缺點,至少是,見人見智的。

在文且暫時離開座位去廁所時,我感覺氣氛有些緊張,伸手拿起桌上的立牌,假裝讀著。

文且的朋友一號和二號外型十分相像,都是直髮過肩,白白的瓜子臉,畫了點妝,眼神感覺有些難以親近。她們先後問我,和文且認識多久,怎麼認識的。兩年多,這話才說出口,那緊追不捨的對象臉色就有些沉了;至於怎麼認識的,我說,住在一起,所以認識。

「住在一起?」緊追不捨的對象看似有些沉不住氣了,她語調裡帶了點火氣。

文且回到桌邊,感覺到氣氛的變動,輕捏我的手臂像是安撫,坐下來,問大家怎麼了。另外兩個朋友向文且施了個眼色。

「文且,如果妳已經有伴,為什麼還要讓我這樣對妳?我說過我絕對不會破壞別人的感情,妳可以跟我說…」
「認識多久是一回事,在一起也是最近才決定的事,妳不要老是這麼激動…」
「都住在一起兩年多了,妳說是兩回事?…」緊追不捨的對象氣極卻突然笑了起來,那像是一種充滿敵意的笑法,並且透過眼神,希望從其他朋友那邊,獲取一些共鳴。

朋友三號的聲音有些破損,帶了點沙,說起話的語調有些緩慢,她說:「文且,阿邦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妳也知道,如果一年前…」

「如果一年前我就讓她知道,我跟一個踢住在同一層樓,她就不會喜歡上我,是這樣嗎?」

如果不是我的錯覺,朋友二號的手,似乎輕而悄的,放在桌面下,那緊追不捨的對象手背上。我還思索著,這其中的關係時,她就開口了:「文且,妳不該讓阿邦誤以為她還有機會的,畢竟…妳都跟這人住在一起了。」這是什麼樣的邏輯,而且,聽起來像是挺那個叫阿邦的,多過文且,這個應該是屬於文且的朋友。

「妳還忘不了前任…對吧?文且,妳這室友…真的跟…」

我感覺文且瘦弱的身軀似乎有些微微發顫,我轉頭看著她,她臉色原本就白,現下,在昏黃的燈下,似乎更為蒼白。她拉著我手,示意我一起站起身。

「我不太舒服,明早也還有團練,反正我留在這讓大家都不開心,就先回去了。」我陪著文且站在眾人前,望著她們的神情,每個人臉上,似乎都寫著不同的心事。文且看了我一眼,我點點頭,就一同轉身離去。

買單時追上來的是剛剛最後發言的,朋友四號。

「文且,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她,我只是想…」文且微微笑了,輕聲阻止了朋友四號,說:「我知道,妳想把話題從阿邦身上轉回我,我理解的。我也只是…總之,就這樣了,今晚,我只是希望能將過去告一段落,妳能明白的吧?」朋友四號點點頭,似乎想再多說些什麼,卻也只是愣在原地目送著我們離去。

回程的路上,文且始終沉默地將頭撇向另一邊的窗,不知是睡了還是欣賞著夜裡的景色。

「剛才…你有聽到吧?阿葳說的…」才剛踏進門,文且就在玄關說了。阿葳?…想必是朋友四號吧,我點頭。

「嗯,今晚,真的很不好意思,把你拖這麼晚又…」我凝神看著文且,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她眼裡有些水光,我搖了搖頭,說:「不會的,室友當了這麼久,能幫妳一點忙,也沒什麼的。」

燈被切暗的時候,我感覺文且微涼而瘦削的身軀,輕輕的抱住我。我愣了,有些不知所措。

窗外的街燈落進室內,在客廳瓷磚上畫成了一面半圓的舞台。我聽見文且微弱的聲音,問我想不想聽她的獨奏,在這裡,這個時候。

我說好的,我很榮幸。女孩的身體離開了我,從房裡出來時,手裡多了琴與細長的琴弓。

文且的步伐輕緩,像是踏在演奏廳內鋪著柔軟吸音地毯那樣。身體在半圓焦點上站了定,俐落地,將琴架上了肩際。

琴音振動起始,劃破了夜裡原本凝結的空氣。弓與琴弦磨擦著難分難捨,厚實飽滿的低音,間以悠揚的高音,一陣緊接著一陣,在耳膜與聽骨間來回激盪著。聽不懂這是出自哪一位名家的什麼篇章,卻感覺悲傷,莫名地像是要從胸口滿溢似的,那樣的深沉而強烈。

琴音歇止時,我似乎忘了該怎麼說話,只是望著光裡的女孩與琴,任憑女孩也一樣望著我。腳下像是裝上了自動步伐,讓我朝著女孩走近,站近最後一步的距離時,女孩放下了琴,像是象徵著棄守與應允。

俯身,親吻了女孩。

我不禁閉上了眼。適才才結束的曲目,似乎又重新奏起,是不顧一切,如此旺盛而猛烈,明知燃燒之後的代價是化成塵煙,依然的,縱身躍入火海。

清醒時,文且在我懷裡,睡著正沉。落地窗外透露著細碎的晨光,很美的,我凝神欣賞了片刻。片刻之後,我決定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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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工作與新住處遠離了市區,一同工作的伙伴們有許多都是原住民朋友。漸漸地,我發現我比較常說話了,主動開口的那種。

老闆娘知道我的學歷,找我替他們擬了一份書狀,最後掙回了原本該屬於他們的土地與果園。確定勝訴的那天,老闆和老闆娘請了大家吃飯,飯後,大家幾杯黃湯下肚,一個個都搶著麥克風,到台前玩得起勁。

老闆娘偷偷塞了個紅包給我,但紅包送到我手中之後,卻端詳了我好一會,看的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我只好自己說:「謝謝老闆娘,這是我應該做的,為大家盡一份力而已。」

老闆娘搖搖頭,說:「我是在想,怎麼好好的一個人才跑來我們這裡做工?…我知道你不愛講你的事,如果有什麼…我和我家那個,可以幫得上忙的,儘管開口,知道嗎?」

我點點頭。看著台上螢幕播送著KTV畫面,我只看見那個夜裡,屬於我一個人的舞台與表演者。

「嗨!」
我心一凜,抬頭,愣住了。是文且,我用力眨了好幾下眼,沒看錯,貨真價實的。突然,很想說什麼卻又都說不出來了。
「通常這種情況下…不打算說些什麼…好久不見,最近過得怎樣的鬼話嗎?…」

「快帶人家出去散散步啦,外面天氣這麼好…你再不說話,我都急死了…」老闆娘催促著,我不好意思地看了文且一眼,笑了,文且也是。

「你跑來這…算渡假啊?」山裡的夜晚很涼爽,文且和我在月光下,沿著產業道路的輪胎痕,緩緩向上走著。
「算是吧,都市裡總是有太多的…複雜的…麻煩的…」
「我嗎?」文且停下腳步,將我拉扯面對著她。我只是搖搖頭。

「再多、再複雜、再麻煩…你不也在那裡生活了兩年多?我不像你,有那樣聰明的腦袋,可是,我想破頭,也只能想到唯一你讓你『砰』的一聲就消失不見的原因,只有我一個…」
「我怕我愛上妳,文且…」
「愛上就愛上…有什麼好怕的?」
「我不知道,對不起,妳知道我有點病,我…」

女孩放棄了有限的語言,再一次,將我擁抱。我的手心,我的身體,一一的,在微涼的風裡,感受著,並記憶著,女孩的感覺。

「我也一樣害怕的,你知道嗎?」我不太明白,低下頭,看著女孩澄淨的雙眼裡,倒映著月亮。

「我不知道你心裡恐懼的是什麼,在我前任出事之後,我只知道,想到要再一次被留下,一個人去反覆上演那些記憶的折磨,我就快要不能呼吸了。在那之後我換了工作,換了朋友圈,把自己丟到完全不熟悉的城市裡,讓自己為了維持生活而拼命。就在這城市裡跌跌撞撞之間,我遇見了你。」

「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幾乎…幾乎瘋了。為什麼,就在我感覺自己快復原的時候,又遇見了一個和他如此相似的人;而且還將要與我朝夕相處? 我打電話給以前的朋友,哭的一塌糊塗,我說我押金都繳了,租期六個月,現在要我怎麼辦…」

「所以,妳才每天天才亮就出門,三更半夜回家?」文且似乎被我突然開口有點嚇了一跳,隨即點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然,你要我怎麼辦?天天哭個像個瘋婆娘嗎?」

「那,現在不會哭了嗎?」
「那時候,我朋友跟我說,既然錢都繳了,工作也說定了,就該好好的撐著,撐過六個月。你說的沒錯,一開始為了避你,我早出晚歸,可是卻因為這樣,讓公司主管很欣賞我,覺得我工作很邁力,因此推薦我到我現在的樂團。我記得第一次正式參與練團的那天,回到家,你還沒睡,在陽台晾衣服,那時,我看著你,突然覺得沒有勾起那麼多的過去了。慢慢的,看著你,我不再想起他。」

老闆娘說她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我是有緣人啦,來這裡給他們農場帶來好運。臨走前,還包了兩大袋農場自產的水果,堅持要我和文且一人一袋。老闆和我握了握手,謝謝我替他打贏了官司。

兩顆殘缺的心能組成完整的一顆心嗎?我想也許可以的,我感覺有種類似勇氣的東西,點滴似的,緩緩地,順著血液注入我沉寂的心裡。從山間到平地,從郊區進入市區,不一樣的,是明亮,與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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