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阿昇,天氣挺好的,一起出去散個步好了。」沒多久,倩從廚房裡走出來,手裡提了個野餐袋。阿昇是倩的男友,同一家公司認識的,挺上進,家裡也單純。阿昇的爸媽見過倩,也談過一陣子要結婚的事。

「姊,準姊夫,等我一下。喂,你們很沒良心耶,幫我一下啦。」伶奮力地想將輪椅推出大樓的大門,無奈卻卡在門間空隙,硬是推不出去。「妳的大哥今天挺帥的,伶,妳幫她修了頭髮喔?」阿昇走過來幫伶抬起輪椅,一邊微瞇起眼,打量著輪椅上,瘦削的女子。嚴格說起來,是個介於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樣貌,「不只呢,修了頭髮,修了眉毛,也修了指甲…」「妳喔,我看妳,光顧著修她,自己都不修邊幅了…」

今天的公園裡的確很怡人,暖暖的陽光佐著徐徐的風。伶脫離了姊與阿昇,一個人,緩緩地,推著輪椅,與輪椅上,鉛華洗盡後,處於暫時休眠狀態的澈。走在公園邊,林立著店家的人行道上。

「阿澈,今天是個很棒的日子。你猜為什麼?」
「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
「去年的這天,我傻了,想一個人跟妳嘔氣,其實是在跟自己過不去,總之,
我就跑到市中心亂逛。那天,我就像這樣,停在一個蛋糕店的前面,心想,
不,我一邊想一邊說:『你出來都這麼久了,我竟然連你生日是哪一天都
不知道。』」

「…是一月,又,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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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澈醒來的那天,從入獄後算來,也滿十年了。十年,原本很漫長的,現在,對阿澈來說,她明白,當那些痛苦的日子,只要一變成回憶,就將成為短暫與灰燼。幸福,才是真正組成永恆的元素。

「伶,對不起,我一直在想,我們說好,下次進城,要結婚的…」
「笨蛋,妳光想這,就要想一年嗎?幹嘛光想?要做才實際,妳這個笨蛋…澈,妳真的醒了,快,多說點話,我真怕妳又…」

伶依舊是愛哭的小女孩,阿澈在伶的攙扶在,慢慢地站起身。伶問著,幹嘛不多坐一會,那麼久沒用腳,需要先復健的。

「我想抱妳,這,不用復健的,對吧?」




後 記

醒來之後,伶跟阿澈說了一些那天之後的事。她說,開車撞阿澈的人,似乎是個來頭不小的人的獨子,這件事鬧得挺大,後來也還扯出了一些別的事。

這陣子,伶只要下了班,就陪阿澈復健,醫生說,阿澈的身體真像鐵打的,隨便上個油,感覺又煥然一新了。這週末,阿澈看了外面的天氣,輕聲說:「伶,陪我去個地方。」伶說了聲好。

「我們的大哥今天想去哪?」
「去錢港,看看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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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陪著阿澈,將車停在錢港漁市附近的公有停車場裡。下了車,阿澈牽著伶,緩步走近漁市。沒多久,就聽見一個宏亮的聲音:「年輕人,好久不見了。你不在,大茂整個就是焦頭爛額…」伶朝著聲音的主人望去,見是個穿著白短衫,罩著防水圍身,雨鞋,尋常漁家打扮的一名老者。「喂,大伙,別吵了。澈總回來了。」一陣嘩然,人群腳步踩著地面水漬的聲響,沒多久,就將阿澈和伶包圍了。

「澈總,這是大嫂嗎?」
「澈總,你太太真美,跟你很配啊…」
「澈總,去年一直到現在,錢港都是豐年啊,這都要謝謝你…」

人群中,有個胖胖的中年男子,跟一般漁市裡的男人打扮相同,頭上綁了個頭帶,手裡抱了個小男孩。「嘿,小鮪,叫大哥啊.。」「阿…哥…」「是大哥,不是阿哥…」阿澈笑了,「大鮪,好久不見。」

港邊有著一陣陣的風,吹著一種帶著魚腥與鹽鹵那樣著重的氣息。「起初那半年,真是他媽的難熬,老實說,混了錢港這麼多年,還真不知道,出海的風險,遠比這江湖的風浪大多了。後半年,卻也習慣了。」阿澈和大鮪併肩走著。「小鮪是…?」大鮪笑起來有父親的樣子了,「你當初要我幫的林家嫂子,她家大妹後來跟了我。林家的女人啊,個個都跟林家嫂子一樣,溫柔地像海…」阿澈笑了,「海,可是翻臉不認人的,哪溫柔了?」

「澈總,我讀的書沒你多。總之,是那溫柔啊,像海一樣,那麼的多,那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
「靠,大鮪,就知道,你還是愛那種的…」
「澈總,哪個男人不愛女人的溫柔?哪個男人不愛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
「也是,女人的溫柔,可是比什麼都厲害得多了…」
「可不是嘛…」

回到漁市外,伶正開心地和一個頭髮微凸的男子,一邊吃著現烤魷魚片,一邊坐在港邊聊著。「阿澈,茂哥說他想你回來,他一個人老是被昌哥罵…」伶招呼著阿澈過來一起坐。「茂哥,錢港現在就屬你最大尾了,有點志氣嘛,這一年,不也是個豐年?」阿澈笑著接過茂哥遞過的啤酒。「昌哥的腦袋可精明了,我啊,每次一個糊塗,動不動就被他罵個狗血淋頭…老是說著,『阿澈行,老茂你行不行啊?』你說,你還不回來?」

「這一年,錢港都還穩固吧?」阿澈輕聲問著,氣息裡透著點啤酒花的苦澀。
「說真的,市區新地界畫定的那天之後,錢港,又比以前更穩當了。像是之前漁貨的通路,我們大船貨本身的市區通路,都穩當多了。」

「阿澈,你當真不回來?之後,有什麼打算?」
「過幾天想上市中心找昌哥聊聊,看看現在外頭景氣的一些小買賣。以後,想做個穩當的營生,多陪陪你大嫂。」伶看著阿澈,眉宇間,那依舊不減的,獨當一面的氣魄裡,一縷真實而直截的溫柔,無盡地流轉。伶不禁握著阿澈的手,看著港邊逐漸西斜的餘輝,灑在粼粼的海面上,一如伶心裡的那海,那樣美好而令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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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裡的龍九商業大樓,如今已換上了新的字樣。「麻煩你通報一聲,就說阿澈想找昌哥。」一樓大廳的櫃台,是個年紀挺輕的女孩,她有禮貌的一笑,隨即拿起的話筒。

阿昌的辦公室裡擺放地像是記憶裡,瑞哥的書房。「阿澈…」阿昌站起身,看著阿澈,這個現在統管全市加上錢港的龍頭老大,眼鏡片上,竟泛起了陣薄霧。
這擁抱,讓阿澈想起了當年,在獄裡,最後一次會面時,那握手,那樣的厚實而溫暖。

「那天,走出這裡。龍九就瘋了。他要司機開車撞上人行道,司機怕事,他一把推下司機,自己開著車,衝去撞妳。」阿澈輕啜了口一個小弟端上的熱茶。「這茶挺好的吧?阿澈,妳不知道,後來,警方從龍九的家裡,抄出了上百捲錄相…帶著警方進去抄的,卻是龍九身邊的那個女人,想想,也真諷刺…」

「龍九他老爸交游的那些高層,怕扯出當年的醜事,顧著自己政壇上的地位名聲,零零總總,硬是讓龍九也凹了個十年…一樣是十年,龍九他當初應該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天吧…」

「阿昌,這次來,除了看看你這個大哥,坐得穩不穩當;也想打聽看看,市裡現在較景氣的小買賣,之後,想做點小生意…」
「那有什麼問題?前些日子,才準備投資一個連鎖蛋糕店,現在很紅的…不如,阿澈,妳就來幫我管這個連鎖企業好了,妳的能力,我相信,年底,連蛋糕股都可以上市…」

阿澈看著眼前的男人,一如過往,那帶著兄長的和煦,與眼底那略為壓抑的關[心。輕聲說了:「阿昌,有時我真覺得,你就像是我親大哥…」

「誰叫…這輩子,唯一讓阿昌我看上的女人,偏偏是人家的大哥呢…」
「阿昌,我不知道你…」
「澈,妳知道,幹我們這行,想要什麼漂亮的女人沒有…只是,哪天真遇見了個想認真的對象,不一定抱得了罷了,是吧?」

立在偌大的透明圍幕前,阿昌遠眺著整片屬於他的市景,反射進室內的陽光,斜打亮了他的側臉。轉眼,阿昌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審訊室裡,那個披著白袍的年輕小伙子。阿澈認真地看著,阿昌試著以背影阻擋著的,深藏眼底的寂寞。

「對了阿澈,有個人,這年來,一直很關心妳的狀況。她知道妳醒了後,挺想見見妳的。妳看,哪時方便…」沒一會,阿昌已轉身,換上了笑容與話題,重新回到辦公桌前。「你安排吧,是…我們都知道的人吧?」「是啊,也算是個老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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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阿澈正在將落成的連鎖店內監工,抬起頭,從落地的大玻璃倒影裡,看見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正緩緩地朝自己走近。「清?」阿澈轉身,看見女人,像是從遙遠的那年,第一次,這麼無所顧忌地,走近自己。

「阿澈…昌哥報我來這找妳,果然沒錯。」
「就一個人?」
「是啊,就一個人。」

阿澈將店裡的事稍微跟下頭的人交待了一下,與女人步行到街角的咖啡廳裡坐了。阿澈先在櫃台買了單,端了兩杯飲料到座位上。她瞥見女人的手,一如往昔的光滑,少了的是,那原先戒住的璀璨。

「怎麼想來找我?」
「阿澈,知道妳醒來之後,我真的很高興。這一年來,我一直夢見,我們回到大學的那些日子,阿澈…」

女人並沒有流淚,只是哽咽著,一時,也說不下去了。阿澈緩緩地拿起那瓷製的馬克杯,輕啜了口。阿澈其實不喜歡咖啡,一直以來,都不喜歡。阿澈輕聲說了:「清,過去的事,我早放了。重要的是現在和未來,是吧?」

「澈,我一直想著,如果我們能重頭來過…」
「清,別說了。」
「澈,當初我也是被龍九矇在鼓裡,他跟我說他出庭是替妳做無罪的證明,他也跟我說他找人到裡頭幫妳多打點,他還跟我說…」
「他還跟妳說,要妳跟了他?」

在那瞬間,女人捕捉到了,一閃而逝的,阿澈眼底,留給過去的一絲心痛。但是,僅僅在那瞬間,隨即,就被一種溫柔而憐憫的眼神取代。

「清,一直以來,我都沒得選擇,妳明白吧?妳曾經有的,只是,妳剛好選擇了一個,為了得到妳而欺騙妳的男人;話說回來,難道,他真的沒疼過妳,妳也從沒愛過他?」清別過頭,想假裝看著窗外,淚水,卻不爭氣地從指縫尖滑落。

她腦海裡浮現了,她從龍九的錄相裡,看見的,那一幕幕,阿澈痛苦的樣貌。每看一回,她就再一次陷入無邊的悔恨裡,她多希望,她能堅持住,像當初提筆寫信時,那樣的執著與堅定。

「不如,我陪妳,一起把那些錄相給燒了吧…」
「澈…」
「清,那些錄相,也是我們的一個老朋友拍的…都這麼久了,就扔了吧。妳如果也喜歡錄相…有空,再拍點新的…妳看,像那樣的,不就挺好的?」

清轉頭,隔著窗,順著阿澈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個母親,牽著一個小男孩,正遞給小男孩一串糖葫蘆,小男孩的笑臉,在陽光灑落下,映著那糖葫蘆紅的發亮的圓潤,形成了一種引人微笑的畫面。

「嗯,真的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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