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空蕩蕩的,拖地的阿弟告訴我早在一個多鐘頭前就散場了。我在舞台邊坐了下來,空氣裡殘留有香菸與鎂光燈燃燒的氣味;妳在哪裡,我怎麼樣也嗅不著。

「平仔,好久沒來我這,跟我喝一點嗎?」我含混的應了聲不,說最近想把酒戒了。

「戒酒?你以為我第一天認識你?」女人的笑聲透過聲帶與乾燥的空氣磨擦,鑽進我耳裡振盪;妳的笑聲是什麼樣子,我努力回想,卻總混入了失真的雜音。

「什麼時候回來我這上班?最近景氣正差,你在外面跑,跑得出什麼名堂?」「老是像個男生一樣,都老大不小了,不為自己將來打算打算?」女人絮絮叨叨地,眼神有點迷濛,交錯跳動著的焦距裡有著滄桑的倦意。

女人陪我喝完了三瓶台啤,深綠色的玻璃空罐靠在椅子邊歪斜著,有個人喚了聲老闆娘,她匆匆去了;臨走時拍了拍我,要我趁早回家。

這種時辰,就算是台北市區的大路上,車也少了,更不用說要遇上幾個人。我沒打算要走到哪裡,只想著,往有妳的方向去罷。

不知為什麼突然飄起了雨,溼冷的,一塊一塊,披到外套邊上,緩緩滲入裏層。可惜了才剛洗好的大外套,感覺喉嚨有些發癢,我伸手到內袋掏出菸盒與打火機。從我這看向騎樓是一片黑的,突然有個中年人走近我,這人從那黑裡出現,無中生有似的,嚇了我一跳。

「借個…嗯?」中年人的聲音像是漏了氣的風琴,音分岔的嚴重,關鍵字沒聽到的,我猜是要根菸抽吧,推開盒蓋,看了看那人眼神,似乎是對的。「謝…」一樣是分岔地厲害,我笑了笑,算是不客氣。

踉蹌地,中年人走回黑暗裡,身影沒入了,只剩下白色的煙霧飄散在空氣裡。那深色大衣底下藍白條紋相間的棉布褲,應該是病院裡的病服吧;四下望了望,卻也沒見到哪裡有急診的亮光標識。

手機響了一聲,心裡有些什麼被挑了起來;按開螢幕,是則系統服務訊息,外加一個系統送出的行銷廣告,貼上張長髮美眉側臉的自拍照,說什麼無聊寂寞可聊天的溫馨自介。真想罵髒話。

妳回家會經過這橋嗎?我拼湊著妳告訴過我的一切信息,卻總是少了,總是少了。呼嘯而過的車,有兩台和妳的車同款,黑色的,會是妳嗎?可惜我不知道妳車的顏色,更不知車牌號碼;看吧,總是少了。

「少年耶,來點燒的嗎?」老人撐著的小攤車,車頂亮著微弱的白色燈,寫著黑白切小菜米粉湯什麼,金屬色的攤板上騰騰冒著香香的蒸氣。我佇在攤前直條條地站著,雙手放在口袋裡,是有點餓了,卻一時不想說話。

「這晚了還不回去,厝裡的人會煩惱喔…」「厝裡沒人。」我說著像是在堵氣,聲音是浸過水的牛仔布那樣硬。老人卻呵呵地笑了起來,「憨囝仔,吃飽再回去,知否…」端了碗白白的熱湯麵端給我,走到我身旁的板凳上,坐下,抽起了黃色包裝的長壽,一根接一根地抽。

不過就一個橋的光景,縣市就此分界。凌晨的河水是黑色的,看不透澄清或是混濁。我的心也許也是黑色的,妳在我心裡流動翻騰,或急或緩,時而平靜,時而激湍逆流。這掙扎,何時才出海呢?真出了海,是結束?還是另一波洶湧澎湃的開始?

才離開堤防邊沒幾條街,被一輛疾駛過來的車逼到了牆邊,幾滴冷汗爬上了脊背,車窗搖下,卻是妳。

「平仔?」妳的妝尚未褪去,我清楚看見妳的眼線顏色;眼裡,寫著我猜不透的情緒。

車門開,車門關。妳走到我面前,皺著眉,像是端詳我,也像是思量著該說些什麼。「你這傢伙…從哪裡過來的?」我移過眼神,說了起點。妳聽了有點抓狂,伸手扯我下巴,將我臉轉正,直接對上妳眼裡的憤怒還是什麼。「你瘋了?」「我是瘋了,我想妳,想得瘋了…」

車門又開,車門關。原來隔熱紙的後面,還有另外一個人。
「Vick…what’s wrong?」
「Nothing…」

妳看似有些狼狽,轉身,與喚妳名字的人開始用一種十分快的速度交談,是我難以理解的內容語言。似乎是達成共識了,那人回到車上,妳走向我,「上車吧,都被我撿到了…」

車裡,有種香水的氣息。不是芳香劑,是來自妳或是妳身邊的人。妳開車的樣子有種說不出的好看;妳是駕輕就熟的,像是吃飯一般簡單。我突然忘了自己尷尬的處境,直到副駕駛座上的人,回頭問了我。
「What do you want for Vick?」我望向主駕,妳的背影很沉默。
「Nothing…」

「She is with me…」妳的聲音很微弱,卻震懾了妳身旁的人。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You’ve never………」那人的聲音漸強,妳的聲音漸弱,一樣的是妳們合拍的節奏,快板,且鏗鏘有力的。

車停在一棟大樓前,妳拉起手煞車,走下車,轉到另一側為那人開了車門,「Good night.」妳的風度依舊,有種冷,有種紳士般的美。

再次放下手煞,妳摧動了油門,輪胎軋過地面的砂石有種糖炒栗子的聲響。「為什麼那樣說?…」我不明所以,「You said nothing…why?...」透過後照鏡,我知道妳看著我,等著我回答。

「除了想妳,我還能給妳什麼?妳知道…」「我知道,閉嘴吧,今晚真是夠了,看看你做的好事,想想該怎麼補償我……」

第一次進到妳家,妳房裡很乾淨,沒有多餘的菸味或車子的氣息。溫暖的空氣很舒適,唯一不搭調的桌上零亂的酒瓶,始作俑者不知是妳還是剛才道別的人。

「我先去洗澡,你自己看著辦…」妳拿了衣服逕自走進盥洗,隔著毛玻璃,光線裡透出熱水蒸氣,還有沐浴精的香味。我看著妳身體的輪廓發呆,直到妳走出來,妳神色自若地擦著濕漉漉的頭髮,看到我,笑了。「發什麼呆啊?傻子…」

「你既然想走路來找我…應該有自備換洗衣物吧,我的…應該沒有適合你穿的喔。」妳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語氣,說著,打量著我。

我點頭,識相地拿好東西進浴室盥洗。我是著了魔,中了妳的毒吧我想,浴室裡被妳身上的味道充滿,我想著如何才能將空氣打包,帶回家裡存放。

這種溫度的凌晨,正是最冷的時候。一開門,剛用熱水燙熱的身體,一遇上冷空氣,我禁不住嗆了聲咳嗽。竟看見妳,只穿件單薄的背心,正專注地盯著小桌上的手提電腦,隨著播送的音樂哼著曲調。「洗好囉?把你的東西收好放到那邊去,再過來跟我道歉。」

我笑了,不知道為什麼,是被虐狂嗎我,我邊帶著好心情邊將東西收好放到妳指定的地方。收好了,走到妳旁邊坐下。

「Vick, 我…」妳停下手邊的動作,轉頭看著我,我卻突然不知該措什麼辭才好。「說啊,你這冒失的傢伙,還有什麼理由?」妳靠近我,我臉上幾乎可以感覺你說話時吐出的氣息。

「對不起,我…」聲音卻出乎自己意料的沙啞乾澀,「這麼多年了…就這一句?…」妳的氣息侵入我耳邊,我直覺的想伸手攬住妳的腰間,卻被妳格開。

「You said you want nothing, right?」我感覺暈眩,也許是血液向上衝的結果,我結巴的厲害。

「Vick, 跟…跟我在一起,好嗎?…」妳放開我,還給我空氣與視線。

在我視線裡,妳笑了,妳看著我笑,很美,我真喜歡。「呼,要等你的勇氣長出來…還真的是等夠久的,受不了…」我感覺臉上熱了起來,不知是剛才上沖的血液,還是因為不大好意思。

「知道我最喜歡喝什麼吧?到前面去,幫我拿來。」看我拿回來的瓶身與杯子,妳給了我讚許的眼神,遞一杯給我,也為自己注了滿滿一杯。

「除了長出勇氣,希望你也真的長大了…你是嗎?」妳的手隨著妳的話語,緩緩沿著我腿面爬行,我倒吸了一口氣。

「可以…妳嗎?」是酒精的作用嗎,我感覺自己的話裡透著火燄,再沒有過去的不安。

妳只是笑,輕柔地,將我拉向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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