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這個地方,街道被太陽曬的令人昏昏欲睡,隨便一輛車經過,就揚起一陣
的風沙。可在我心裡,揚起的是回憶,好不容易平息的,又再次翻攪了。邊前進,
邊想逃。可,心的力量太弱,阻止不了腳的方向。

白衣人對我笑著,張開雙手。「我想我不認識妳。」我只有漠然,手放在口袋裡,
鞋底像黏在光滑地板上似的。但是,我想她是認識我的,因為我從她眼裡讀到一
點,不能理解的樣子。她依舊笑著,只是再次走近我,伸手,試圖拉起我手。「不
要碰我。」我奮力甩開,聽見她輕呼一聲,卻也沒有再說些什麼。開始與我保持一
個固定的距離,陪我往前走著。

「你不想我碰你,你告訴我,我就不碰。可是,待在這裡讓我陪你,好嗎?」我沒
有回答,只是跟著她走。
「餓了嗎?」我點點頭,她領著我搭了上樓的電梯。

我看似有點狼吞虎嚥,新鮮的蘆筍很嫩很爽口,翠綠的色澤看了很舒服。「要點啤
酒嗎?」我有點退縮,她捲起白淨的袖口,替我斟了一杯。淺淺的棕色,杯壁上沁
出了冰涼的水珠,盛在透明而結實的啤酒杯裡,感覺很安全。開始捲義大利麵吃的
時候,我啜了幾口。

吃完我面前的所有食物與飲料,我開始有點坐立難安。「有人在演唱呢,再坐一會
吧,別擔心,沒有人會催我們走的。」我偷偷地瞄向她的方向,她確實享受著,坐
在椅裡,專注而放鬆在老老的西洋曲調裡。

離開後,按慣例她跟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啤酒與飽足讓我有點注意力鬆散,我想
我沒有回答的很好。我從揹袋裡拿出MP3打開,想聽點什麼。她看著我,問我花多
少錢買的,聽了我說的價錢後,告訴我買的有些貴了,我說因為我想挑樣子,要不
花俏、輕而薄的,才行。

「一台MP3你就這樣挑,女人你卻不挑?」我感覺我的心用力跳了一下。
「我每天都需要聽MP3,它每天都要在我隨手可得的地方,可,我不是每天都需要
女人…」我想,她不會滿意我的答案的。
「我記得以前你是每天都需要女人的,怎麼這次卻這樣說?是因為從哪個女人那
邊,吃了敗仗回來嗎?」我看見她邊這樣問著,嘴角邊浮有笑意;我卻莫名地感覺
生氣,而且那憤怒的情緒,有點一發不可收拾了。

「我就說了我才不要來這裡,妳為什麼非要我來這裡?妳老是說那些我聽不懂的
話,我說的話妳也老是聽不懂。我說了我不是因為什麼女人才變成這樣,要說幾次
妳才聽明白?」

突然空調變得好冷,我開始顫抖,試著調整呼吸頻率。

「那麼,你是為了什麼才變成這個樣子?你可以說給我明白,你就不用生氣了。」

我感覺口乾舌燥,呼吸急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看起來有點空白,沒什麼情緒
地凝視著我,像是等待我回答,也像是觀察實驗動物時的樣子。我還是喘著,我讓
自己彎下身,避免又換氣過度。

「還記得那時,你跟我說什麼嗎?」她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哪個那時,我不知道妳是在說什麼時候。」我又一次被激怒。
「就是那時候啊,你常說的…」她似乎沒有發現我被激怒,重覆了一次一樣的問句。
「我想不起來!好嗎?我根本不知道妳在問什麼!」我咆哮了。
「你總是想快點變成大人,變成有能力的人,去保護身邊的人。」

我哭了。

腦袋裡被鼻涕眼淚糊成一片,我猜想她知道我怎麼了,她肯定知道的。我只是不懂
為什麼總要這樣折騰,總是要到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也沒辦法再以更多的怒火來
掩飾的時候。

她替我拭乾了淚。陪我玩了電視遊樂器,魂斗羅,坦克大戰,還有極地賽車。看我
玩得滿頭汗,她笑了笑,輕輕地撥動我頭髮,告訴我她要離開一下,替我去拿些飲
料和小點心,要我乖乖地自己玩。我沒有說話,愣愣地看白色的她,消失在銀色的
門後。

我突然緊張了,我跑上前去轉動門把,卻是從外面鎖住的。

電視畫面停留在Game Over的畫面,「Select again?」我盯著問號,不知道現
在該做些什麼才好。蛇一般的思緒悄悄從太陽穴鑽進腦裡,我聽見一些聲音,來自
某些電話裡的。有人笑著,那是一種無關緊要的笑語,極端無辜的殺傷力。我看見
一些被剪貼在同一版面,但完全反差的畫面,那是我嗎,還是陌生的別人。我想
的,我不想的,所有的樣子,那其實就是我,與陌生的別人。我想我還是冷靜的,
我只是反覆把玩著操綜桿,聽著選單跳動的聲音,清脆的單音節。

蛇象徵無法掌控的狡獪,每個回憶的細縫,都被牠冰冷而滑溜的身體,毫無章法的
串連起來。「早就跟你說過的事,你當耳邊風,現在受了傷,怪得了誰?」我記得
我只是盯著鞋尖看,與骯髒狼狽的白色褲管,暗紅的什麼,小心翼翼地凝在見不得
人的地方。「你以為看病不用錢?說你你不聽,現在病了…你是存心要惹我生氣就
是了?」回憶裡的人都很高大,我相形渺小。

做錯事的孩子沒有藉口,等著的,只有懲罰。

她怎麼還不回來,我想我被梅杜莎的髮絲纏繞而漸漸呼吸困難。我腦海裡掀起的是
瘋狗浪,一個個,吞噬了冒險的垂釣者。門把為何還是聞風不動,她還要多久,才
會拿著飲料和小點心回來。我被囚禁在密室裡,她不會再出現了,我只得自己替自
己找個出口。

白色的房間裡,我需要色彩來畫出缺口。我在皮膚上作畫,我在身體上作畫,每一
筆,都畫在我的靈魂裡。門開了的時候,進來了很多白色的人,聲音很大,不同的
話語不斷相互重疊干擾,我聽不清楚,也很不喜歡。

我拒絕離開現在的狀態,我把自己保護得很好,三個面都替我阻隔外界,我透過小
而長方型的空間,望向外頭衝動而粗魯的手,企圖破壞我建立起的結界。「你們都
出去,我來就好,好嗎?」突然聽見她,蓋過了那些我討厭的聲音。手不見了,噪
音也逐漸退去,透過長方型,我看見銀色的門,柔順地闔上。

「怎麼不玩了?都破關了嗎?」我說我死了,不想重頭再開始。我看見白色的褲
管,白色的鞋尖,有雙手推過了一盤小餅干,和一杯純白色的液體,看似不像牛
奶,聞起來也許是杏仁。溫熱的,我喝了一小口,覺得很舒服。就這樣喝了起來。

她坐在長方型空間外,靜靜地,看著我喝完。

「我會一直在這裡。你乖,我不會再丟下你。等你覺得好了,想出來找我,隨時都
可以出來,知道嗎?」

我皺起眉頭,想了很久,雖然,我其實沒有在思考。

「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氣嗎?」
「嗯,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一點也不生你的氣。」

我將餅乾盤平穩地推出去,再以很慢很慢的速度,爬出我的避難小屋。我盯著她的
眼睛看,確保,她不會突然就發怒,而我不會沒有退路。然而,她只是拍拍我的
頭,看著我在身上畫下的痕跡,說:「覺得好點了嗎?」

「我覺得自己很髒,很醜。」她搖搖頭,將我擁進懷裡。

我再次哭了。

我看見她身上的白色,被我畫作的顏料,染出了色彩。清一色的紅,與白,是很好
的配色。我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哭泣,最後一次,在這裡,與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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